他在这家小旅馆住了有十天了。大清早，他望着窗外白花花的雪发呆，好半天才穿起厚重的棉衣走出去。脚下的雪“咯吱”作响，和着他心里的叹气声。

　　跟着上班的职工一起涌进厂里，被办事员小刘看到，“又来了？”他愁眉苦脸地回答：“不来咋办，任务没完成呢。”走进客户休息室，他熟练地倒水、落座。这阵子天天如此，满怀憧憬地坐在那只皮面脱落的沙发上，然后又落落寡欢地回到宾馆。

　　今天这里多了几个人。“你也是来要钱的？”他选择默认。那人说：“马上过年了，货款接不回来，领导又催。谁不想早点回家，可又有什么办法。”另一个人“哼”了一声，掏出一根烟，点燃，喷出一缕青烟。这时，门被推开，小刘走进来，“中午都别走了，今天是小年，我们领导请各位吃饭。”

　　“那多不好意思！”有人虚情假意地说。他坐着没动弹，其他人都出去后，小刘扭头看他：“沈经理，你怎么不走，也一起去吧。”他站起身，一脸乞求，“我的货款什么时候给呀？都到小年了，我回去没法交代。”“今天正好陈总在，你可以当面跟他说。”

　　他心里有气，但还是顺从地跟了出去。小刘看了看他，低声说：“现在行情都不好，我们也没办法，很多款子没回笼。”“这算理由吗？”他想。

　　餐厅就在办公楼后面，经过一个走廊就到了。几个人坐在一张圆桌旁，面前摆着热腾腾的茶水。小刘热情地招呼说：“我们陈总马上到！”

　　他手机响了，赶紧走出包厢接听。女儿在电话里说：“爸，你什么时候回来？我想你了。”他鼻子一酸险些落泪，“快了，应该快了。”接着是妻子的声音，“都过小年了，你不会过年都不回来吧？”他停顿几秒才牙疼般呼了口气说：“不是钱没要来吗，你以为我想呀？尽量吧。”

　　回到屋里，每个人面前都摆了一个斟得满满的玻璃杯。他坐下后将杯子推远，“小刘，我不会喝酒。”“不会喝酒怎么干销售？再说今天还是过小年呢。”陈总笑吟吟地走了进来。

　　酒杯又推回他面前，他抽抽鼻子，嗅到凶猛的酒味，眼睛扫过酒瓶上标的酒精度，不由心里一惊。

　　陈总端起酒杯，“来，各位走一个。”人人响应，脖子扬起，酒杯清空。他也颤巍巍端起，凑到唇边又放下。陈总看着他说：“沈经理，你咋不喝？”他挤出抱歉的笑，“真不能喝。”

　　“真的不喝？”陈总拉长声音说。他被大家注视得越发不好意思，低下头，恨不能淹在那杯酒里。

　　“小刘，沈经理那边我们欠多少钱？”

　　“二十三万。”

　　“那就这样，一杯一万，沈经理喝多少我们就付多少。沈经理你看呢？”

　　他惊慌地抬起头，如在梦中，“真的？”

　　“大家都在这里，我陈胜武啥时说过假话！”

　　一杯酒进肚，那不是酒，分明是一团火，迅速点燃整个身体。“一万！”渐渐地，他已记不清干了多少杯，只听到有人在计数，有人在鼓掌。所有人都模糊成了影，他全力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。

　　“最后一杯了。”有人说。

　　“这一杯，要……要感谢陈总，敬……敬您！”手抖着，一杯酒全倒在下巴上，流进衣领里。他却笑着，一直笑。